【自译】片羽の蝶|第一话 单翼之蝶
自译『片羽の蝶』小说本,目的是监督自己认真读完。自娱自乐请勿转出。日本语力战五渣,误译欢迎指正。
第一话 单翼之蝶
悲鸣屿行冥这人本就是柔情硬汉。
他在座破庙里养着几个举目无亲的孩子,日子过得清贫却幸福。毕竟他是哪怕自己忍饥挨饿、也会供孩子们吃饱穿暖的那种人,日复一日,拼了命工作。
他这人啊——别说是打人了,连拔高声音训斥小孩的事都不曾做过。
内心细腻、老实到一根筋,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样温柔到极致却显平凡的男人。
是啊……直到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来临前都是这样。
*
“南无阿弥陀佛。”
悲鸣屿用那把以锁链紧紧拴连手斧和铁球的日轮刀,割断了恶鬼的脖子。
其实当他赶到的时候,屋内已是一片血海。
起初被鬼杀掉的男女的血和这鬼的血混合在一块儿,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在逐渐瓦解消失的恶鬼旁边,是两位少女。
一个年幼的少女正拼死保护着另一个更加幼小的女孩儿。
这想必是一对姐妹吧?难怪给人的感觉莫名地相似。两人正颤抖着泣不成声。
这种填满胸腔的情感,恐怕就是“恐惧”吧。
通常人获救后,理应会被失去亲人的悲痛渐渐吞没。紧跟着,无端被剥夺挚爱的憎恶之情会占上风。
不过,对于这对少女,现在充斥在她们胸腔中的情感,仅仅是恐惧罢了。是对于鬼这样神秘而恐怖的生物的压倒性的恐惧感。
或许,在她们眼中,我也是个怪物吧……
就像沙代认为我是怪物一样,悲鸣屿想道。
他曾经失去一切、伤痕累累、拼上性命保护的少女,在赶来的村民面前惊恐地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个人是个怪物。大家都被他!大家都被他杀掉了。
别说赶来的村民和负责审讯的官员了,连作为当事人的悲鸣屿也不曾知道,小沙代口中的“那个人”实际上指的是鬼。
他认为少女是因为恐惧而记忆歪曲,误把他称作了怪物。可少女的措辞、充满恐惧的声音,令他至今也无法忘怀。
孩童真是懦弱到令人悲哀……并且冷酷无比。
这种悲观的想法至今仍支配着悲鸣屿的心。
*
“请问这里是悲鸣屿行冥大人的府邸吗?”
“……”
悲鸣屿早已把那对少女借隐之手送到了她们的亲戚身边,不曾想到还能再度相见,所以当初甚至没有询问她们的姓名。
老实说,他悲鸣屿是今生都不想与任何孩童再有瓜葛。
而且,救助这对姐妹已是半月前的事,为何如今突然造访呢?悲鸣屿本就多疑。
“请原谅我们突然造访的无礼之举,”年纪稍长的那位少女连忙行礼,低下头去,“我叫胡蝶香奈惠。这是我的妹妹,忍。”
听着姐姐介绍到自己,更年幼的那位少女也呆板地行了点头礼。
“为何,要到此处来……?”
“我已从隐的诸位大人们那里听说了原委。还没向悲鸣屿大人谢过救命之恩,实在是太抱歉了!救了我们——救了忍,实在是,太感谢了!”
少女语调柔软、声音温和,一面令人生怜,一面使人敬佩她的纯洁而正气凛然。然而悲鸣屿目不能视,他只能想象出一朵雪中傲寒盛放的花朵来。
“谢谢你救了我的姐姐!”
妹妹也跟上姐姐的话,表达了感谢。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略显顽皮的声音。
“家父家母的葬礼已经顺利结束了。遗体能保有那样的完整度、甚至能装进棺椁……这一切的一切,都多亏了您,悲鸣屿大人。真的、真的万分感谢。”
姐姐与妹妹——不论是谁,都说着心底的话。其中有对死去的双亲的哀悼、惋惜,有对悲鸣屿的感激,还有在二人之间紧紧相连、互相流淌着的独属亲人的温情。
难道只是为了道谢而专程前来吗……悲鸣屿沉思着,她们分明痛失父母的心伤还未痊愈啊——
少女们的坚强终于动摇了悲鸣屿磐石般的心。
与此同时,悲鸣屿却害怕着与她们产生任何羁绊。
尽管现当下说了一箩筐感激的话,但日子稍久一些,想必她们就会抱怨为什么当初不早些出手相救,并且怪罪到悲鸣屿头上吧。
到最后,连父母的死都是悲鸣屿的责任吧。
孩子不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吗。
因此,悲鸣屿选择故作冷漠地与她们交谈。
“杀鬼本是我的职责。你们不必在意。”
“嗯。我已向隐那边的大人问询了鬼杀队的相关情况。”
姐姐香奈惠的声音突然变得紧张了些。
说着,她看了看妹妹,妹妹也看向姐姐,随即微微点头。
“今天我们来,是因为有个请求……”
“请告诉我们杀鬼的方法!请告诉我,和姐姐,”忍没等姐姐说完就急切说道,“斩断鬼的脖颈的方法。”
悲鸣屿从这强硬的声音中感受到了姐妹俩根本上的不同。
与姐姐香奈惠深深的哀伤和悲痛的决意相对应的是忍心中熊熊燃烧的怒意与憎恶。
那怒意犹如刀刃出鞘,甚至愈发凄美。
“真是悲哀……”悲鸣屿想。
如果什么都不曾发生,这个幼童本应被父母和姐姐的爱包围,过着幸福的生活啊。然而不得不以这份盛怒怀抱憎恨之情的她,这一切,可厌、可怜至极。
可是,悲鸣屿依旧无视了少女们的请求。
断不可因为一时的情绪剥夺了孩子们的未来。
不论如何,悲鸣屿伤痕累累的心脏还是对少女们拒施怜悯。
*
悲鸣屿出门准备砍柴火,感觉到忍站在那处,不由地皱起眉来。
“……你还在那里吗。”
“还在的哦。谁叫你还不告诉我杀鬼的方法。”
忍的声音里饱含怒意。
紧接着,传来啪的一声树木被劈开的高亢声响。
“我在劈柴哦。姐姐呢在打扫家务和洗衣服。可以的话那件和服也得洗了,一会儿还等着换呢。”
“我不记得拜托过你们这样的事,”悲鸣屿被磨得有些泄气,说道,“天黑之前快回家去。”
“我们没有可回的家,”忍生硬地说,“家消失了,全部被毁了。余留的东西也都扔掉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姐姐了……”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又继续劈柴火。这次的声音没那么高亢了。
悲鸣屿平时使用的斧头对年幼的少女来说终究还是太大了。
“……给我试试吧。”
说着从忍的小手上把斧子拿了过去。碰触的一瞬,感到这只手真是小得令人生怜。
通过说话声的大小和位置、脚步声等来判断的话,这个叫忍的少女大概比同龄的少女还来得小巧,这样看来果然没有判断失误。悲鸣屿想道。
“斧子对准树木,这样垂直着挥下去——”
悲鸣屿朝树桩上竖立着的圆木头挥下斧头,果不其然,高亢的声音倾泻而出。
“叔叔,你明明眼睛看不见,为什么会知道呢?”
“……我还没到到被叫叔叔的年纪。”
听了悲鸣屿的话,忍稍稍考虑了一会儿。
“——那,就叫悲鸣屿先生好了。”她改口道,一本正经的声音反倒可爱得紧。
“你额头上的伤该不会是被鬼弄的吧?还疼么?”
“……快回家去。”
悲鸣屿没理睬忍的问话,胸腔深处却没来由地涌起了焦躁和悲伤。
“你们姐妹俩是没法杀鬼的。”
“胡说什么呢。女性队员也是有的吧?对我说谎也是白费力气。隐的人都告诉我了。”
“的确,不是没有女性队员。只是比起男性队员数量稀少得多,且几乎都难以突破最终选拔。”
“最终选拔是什么?像考试一样的东西么?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毕竟我和姐姐都聪明着呢。”
“哪怕很多事对如今的你们来说很困难,可有朝一日都能淡忘的。做个普通姑娘幸福地过一生吧。和喜欢的男子结婚、生小孩、一起变老——”
“怎么可能忘得了!!!”
还没等悲鸣屿把话说完,忍几乎是跳起来大叫道。
定是受到忍的叫声的惊吓,顷刻间小鸟们纷纷从近处的树木振翅飞远,枝叶因此大幅摇晃。
“爸爸和妈妈就是在我眼前被杀掉的哦!?然后,就此当作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吗!?怎么可能做得到……这没法做到!!平凡地生活下去很幸福吗!?欺骗自己,假装忘记过去地活下去,这是幸福吗!?这要是幸福的话,我不需要!!这和当初直接死掉有什么区别!!”
“杀鬼并不是一条那么简单的道路。那是条鲜血铺就的道路。你认为你们逝去的父母亲,是希望女儿们踏上这样的未来吗?”
“爸爸和妈妈是怎么想的,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了啊……!”
忍哭号着叫出声来。
悲鸣屿竟一时语塞。
忍的设问像不间断的波涛一般袭来。
“那么,悲鸣屿先生做得到么?最重要的人们被杀掉了,当作什么没发生一样继续活下去吗?那么,又是为什么加入了鬼杀队呢?又是为什么选择了杀鬼的道路呢?”
忍几乎是咬牙顶撞了一通,接着向屋子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
哪怕叫她停下来,她仍旧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悲鸣屿没有一点办法,呆立在原地。
“请不必担心。她会马上回来的。”
从身后传来了香奈惠的声音。
是听到了我们刚刚的谈话吧,悲鸣屿想。本以为会因担忧而跑出家门寻人的姐姐,回头望了望悲鸣屿,随即静静低头。
“请您原谅妹妹的无礼。其实,那个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悲鸣屿大人是因为担心我们姐妹俩所以才会这么说的……。但是,感情毕竟无法弥补……那孩子从小就泡在蜜罐里,她最喜欢爸爸和妈妈了。”
“成为鬼杀队队员,还是需要一定程度的体格的。剑技可以通过日复一日的训练锤炼,但天生拥有的肌肉量,是一件无法改变的事情。纯粹的力量,是与肌肉量成正比的。”
“……我都了解。”
“以你的身材和个子,姑且还能行。但是,假使那个孩子成为队士的话,恐怕连斩断鬼的脖颈也做不到。”
“……”
“我时常想,对一个无法斩断鬼的脖颈的队士,能期待些什么呢。”
听到悲鸣屿的话,香奈惠难过地埋下了头。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持续着使人双耳疼痛的沉默。然后,是香奈惠先开了口。
“从前父亲经常这样说。要是有人因背上担子太重而痛苦万分,则替他分担一半;要是有人苦恼,则同他一起考虑;要是有人沉浸于悲伤,那就连同他那颗悲伤的心灵一起靠近。”
看看香奈惠和忍,就能大概理解这些话的含义。
两人的双亲一定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温柔、勤勉、诚实,打从心底爱着两个女儿。
但是,这样好的父母亲,却被鬼从她们身边夺走了。
用压倒性的力量,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如此残酷地从她们身边夺走了。
“我想去拯救。救人。——然后,也救鬼。”
香奈惠的声音无比真挚。同时,也满带着无可奈何的悲伤。
那是一种,不论如何也不是少女的心境和语气。
但是,比起怜悯,疑惑更甚一筹。悲鸣屿并没有理解香奈惠话中的含义。
“拯救……鬼吗?”
“从隐的大人们那里听说了。鬼曾经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啊。”
香奈惠说到这里,把埋着的头抬了起来。
“令人悲伤的生物。曾为人,却吃人,还恐惧原本美不胜收的朝阳。每斩杀一只鬼,就可以让它正要杀死的人获救。并且,这只鬼自身也从那令人悲哀的因果报应中解脱出来了。”
“连杀死双亲的鬼也想拯救……是这样的意思吗。”
“……是的。”
“如果这是你真心实意的想法,那根本算不得什么理智的话。”
悲鸣屿终于说出了刻薄的话。
想拯救鬼吗?他们也算悲伤的生物?
那样的事,从来无法当成真正的玩笑话。
悲鸣屿至今仍对把自己的一切都夺走的鬼恨之入骨,要听从内心的夙愿的话,那最好把鬼通通赶尽杀绝。
那一天,用拳头不断锤击鬼的脑袋——那样的触感,至今还残存在手上。那样的触感——一生也无法忘怀。
直到心脏停止跳动为止,想必我会永不休止地手刃鬼吧。
这个小丫头……真是仁慈过头。
若是寻常人的一生的话,该何等赞誉这样的温柔啊。但是,作为鬼杀队队士的话,这样过头的慈悲无非是自掘坟墓罢了。
“你何必去猎鬼呢。”
“我想守护那些,还没被破坏的幸福。就像您守护了我们那样……像您守护了小忍,我也能去守护某人最重要的人。这么做的话,悲伤的连结也会中断吧。”
“如果这样做的后果是换来自己和妹妹的死亡呢?”
“……唔。”
一瞬间,香奈惠的话梗在了喉咙。
就算能够舍弃自己的性命,想必想到妹妹也会为难吧。
这是个狡猾至极堪称卑鄙的问题。
但是——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香奈惠震声答道。
“我已经和小忍约定好了。‘我们的经历,别再在别人身上重演了’,我们约定好了。”
少女的悲壮决心使悲鸣屿的心口泛起不悦的涟漪。他对少女的过分顽固而生气。此外,他对无法坦诚接纳的自己、如此无能的自己感到生气。
悲鸣屿闭上本已失明的双目,转过身去。
继续挥舞斧头。
大刀阔斧地砍断圆木,高昂又沉闷的声音萦绕耳际。
能感觉到香奈惠直接而灼热的视线刺向脊背,悲鸣屿仍旧不言不语地劈着木头。
*
和姐姐嘱咐的一样,忍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我回来了。”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毫不畏惧地把回家路上采到的野菜和蘑菇推进悲鸣屿怀里。
“我觉得可以做晚饭用哦。我还挺聪明吧?”
一边接过山路上采来的野菜和蘑菇,悲鸣屿眉头紧锁起来。不详的预感袭来。
果然,已经晚上了,这两姐妹还是没回自己家,而悲鸣屿希望送信鸦能送来点任务自己则好脱身,可偏偏这日没有任何任务送来。
夕阳落下的时候,气温也逐渐低了起来。悲鸣屿在地炉里烧上自己和忍砍的柴火,混着木炭燃烧的焦糊味,却闻到味增和米饭的香味升腾了起来。
“悲鸣屿先生。”
从脑袋上方,传来稚气的呼唤。
“晚饭,我们做好了。”
“对不起,米饭和味增之类的,房间里有的东西,我们擅自使用了。”
香奈惠也用抱歉的语气附和道。何必现在才说呢。
实在没有办法,悲鸣屿只好和两个小姑娘一起坐进被炉。
两姐妹做了拌野菜和炭烧红点鲑鱼、蘑菇味增握饭团。
悲鸣屿鼻子一酸。和人一起围坐着吃饭这样的事,明明早已恍如隔世了来着。
地炉里的柴火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
味增汤的咸香在口腔里蔓延开。果然——
“好吃。”
悲鸣屿不自觉嘟哝了一声。
“那个是小忍做的哦。”
香奈惠高兴地说。
“小忍的手一直很巧呢。从前开始,她便喜欢学药师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在庭院里收集草木的样本,没想到,真的被她做成药了。”
“但是明明其他方面姐姐都比我擅长多了啦!”
忍大大咧咧地说道。
这样拔高的音调,不是小姑娘在生气,而是别扭地难为情了。
“我姐姐呀,是町里最能干的人哦。不管是筝琴、花道还是茶道,什么都很擅长哦。男人们都把姐姐当作梦中情人……”
“小忍,请别胡说了!”
“悲鸣屿先生如果眼睛看得见的话,保不准也会被姐姐惊艳呢……”
“小忍!”
“哎呀呀,我难道没有实话实说吗?”
“小忍,别淘气了……悲鸣屿先生,您有喜欢吃的菜么。”
“煎蛋?红烧肉?还是天妇罗啦?大叔快说啦,明天我和姐姐就给你做啦。”
悲鸣屿赶不上两姐妹说话的频率,塞了满满一嘴菜,不知如何作答。
地炉里柴火在燃烧,散发着温暖的火光。
明明和平常吃的米饭没两样,两姐妹做出的手握饭团却格外地柔软。
房间里漂浮的空气也变得柔软起来,心里感到宁静。
和其他人住在一起,竟是如此温暖的事啊。
想起了曾经与孩子们一起居住的事。昔日光景徒留幸福的残影,在悲鸣屿的心深处敲击出悲怆的回音。
——那个夜晚,忍好几次大声哭叫着从睡梦中惊醒。
“爸爸!妈妈——!”
“小忍……没事的,没事的……”
“不要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忍、小忍……”
姐姐用尽力气把妹妹圈紧在怀抱,试图使她平静下来。
“鬼把……!鬼、鬼把爸爸妈妈给——”
“小忍……小忍……”
忍歇斯底里地哭喊、呜咽,那样撕心裂肺的声音久久萦绕在香奈惠耳畔,但她紧抱着她,过了很久都不曾松开。
*
早上起床后,恢复原样的忍和姐姐一起做着早饭等待着。
两姐妹顽固地待在悲鸣屿这里不走,软磨硬泡了整整三天,终于轮到悲鸣屿沉不住气了。
失去了至爱的双亲的两姐妹,失去了含辛茹苦养育的孩子们的大人。
歪打正着的,凑在一起不就正是“家人”。
如果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的话,悲鸣屿大概会把对过去的孩子的情感移情到两姐妹身上吧。不对,或许这份感情早已在了。
正因如此,要让这对姐妹安稳的未来赴上曾经的教训的后尘,悲鸣屿惶恐不已。
“……跟我过来。”
这样奇妙的同住生活持续的第四天早上,悲鸣屿邀请吃完饭的两姐妹来到府邸深处。
那里有一个悲鸣屿用作修行的巨大岩石。
这块和堪比成年男子身高的巨石,倒映在年幼的两姐妹的眼睛里,犹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小山。
“现在开始,如果能达成我出的试炼题目的话,就将你们引荐给培育鬼杀队队士的‘育手’吧。”
“真的吗?”
忍激动地问道。
香奈惠则迟疑地说:“请问……育手是什么呢?”
“就像字面意那样,是专程培育剑士的人。‘育手’有好几人,在各自的府邸,用各自的方法培育剑士。其中多是有能力的前队士。只是由于各种理由而隐退下去,为了培育后继者而倾注心血。在育手的指导下累积修行,然后在‘藤袭山’举行的‘最终选拔’里存活下来的人,才能被承认为正式的鬼杀队队士。”
“诶?不是悲鸣屿先生教我们训练么?”
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满。
悲鸣屿的唇颤了颤,没说出话。
这个小姑娘,除了那些怒意爆发的时候、噩梦缠身而哭叫的时候,真是个再小孩子不过的小孩子了。看着忍不加掩饰变换的情绪,忍的率真和不舍那样堂而皇之地流露出来,让人既怜惜又欣慰。
但是,这种感情是不能向忍传达到的。
悲鸣屿有意掐灭了温情,只是淡淡地告知:“我有我自己的任务、自己的试炼。没有什么空闲去引导他人了。”
“可是大叔已经这么强了,还要锻炼吗?”
比起因为惊讶而口无遮拦的忍,香奈惠只是镇定地回答:“明白了。”
“在我们平安度过试炼的清晨,请向我们介绍育手的大人吧。”
“接受育手的修炼时,你们会分别由不同的人培育的。”
“诶……”
两个少女愣愣地——尤其是,忍的疑惑和胆怯被空气出卖了出来。
但是,香奈惠很快找回了意志。
“姐姐——”
“没关系。”
忍随即也下定决心向姐姐应声,获得了香奈惠的首肯。
“我们会通过‘最终选拔’,绝对会再会给他们看的!”
悲鸣屿闭着眼睛,单手举起了修行用的巨石。手掌缓慢摩挲着,叙述着岩石冷冰冰的触感与凹凸不平的肌理。
“试炼内容倒很简单。移动这块岩石。如果你们能移动这块岩石,我就认可你们。”
悲鸣屿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当初自己为了移动这块岩石,也费了不少工夫。
这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果然,香奈惠缄口不言,而忍咬牙切齿起来。
“大叔你是笨蛋吗?我们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呀!谁能够做到呀!这么大的石头!”
“我能推着这个块石头走完一町的路。”
“那是你好吗大叔!你比狗熊还大的块头!但是,我和姐姐怎么可能做得到呀!”
愤慨不已的忍向悲鸣屿低声控诉道。
“做不到的话,能忍受这样的事吗。”
“什、什么事啊……”
“做不到的话,会有人死掉。想保护的人会被杀死。那样的状况下,你也能用这样马虎的借口搪塞吗。”
辛辣的话语带来的压迫感让忍也哑口无言。
“这不是做不做不得到的问题。就算做不到,也必须去做了才知道。力量不够也罢,要牺牲什么也罢,先拿出把自己的一切都赌上的觉悟吧。”
悲鸣屿的声音充满着威严的气息。
“成为狩鬼的剑士,便是背负人们性命的事。”
“……”
“觉得做不到的话,现在就收拾回家。”
悲鸣屿转身背对两姐妹,不再说任何话,转身离去。
送信鸦送来指示,是那天白天的事。
悲鸣屿前去吩咐把两姐妹的房间空出来的时候,她们还伫立在岩石前。不管怎么推这块岩石,努力都徒劳一般付诸东流。
随后听了悲鸣屿的话,香奈惠静静低下头。
“请您保重。请一定要平安回来。”她这样说道。
以后住在家里,夜里一定得焚藤花香薰,悲鸣屿喋喋不休地念着。
“谢谢您。夜里我们一定会好好焚藤花的。”
这样约定好了后,香奈惠振作起来说道:“愿您的任务一切顺利。”
忍却一言不发。
她在姐姐身旁,透露着不甘而愤恨的目光。悲鸣屿能感觉到,忍愤怒的目光、泫然若泣的感情刺痛着他的背,而他毅然在这样的视线里奔赴任务去了。
少女们不一会儿便会离这里远去了吧。
她们或许满腔的气馁与愤懑。
其中也有对我的埋怨吧……
然后,今生也没法再遇见了吧。
这么想着,胸口突然漏风一般空荡荡。从这胸口的罅隙,寒彻骨的冷风不住地灌进来。
这个缝隙,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填补了吧。但是——
就这样就好……
既然那对姐妹已经熟知了悲伤的滋味,她们想必会成为坚强而温柔的大人吧。
希望两个孩子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不负姐妹间的羁绊。
希望她们去拥有古寺中死掉的那群孩子们不曾拥有的东西,希望她们去向更远的人生,希望她们步履永恒向前。
我的希望仅此而已了。
即便,这是为了掩饰我自身如此懦弱的真心,也无可厚非……
*
做完任务以后,悲鸣屿久违地回到了府邸。中庭虽然没人,府邸深处却诱人的气息。
这个气息是……
难道说——悲鸣屿这么想着,向深处走去,先前的岩石两侧,少女二人正筋疲力尽地跪坐着。
是香奈惠和忍。
因为太累了,两人连呼吸都格外紊乱。
悲鸣屿急忙阔步到二人跟前,好像终于察觉悲鸣屿的到来,忍抬起了脸颊。
“啊……悲鸣屿先生,欢迎回来。”
她的声音已经累得不成样子。
身旁的香奈惠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和悲鸣屿赶赴任务之前一样,静静地低下头去。然后,说着慰劳的话,您辛苦了尔尔。
“您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你们……”
本想问你们该不会一直都在这里吧,可刚起了头,悲鸣屿就因为某种违和感蹙起眉头。
岩石的位置已经改变了……
虽然这样的距离远远不及一町,但是岩石确实移动了。悲鸣屿虽然目不能视,但对自己的感官有十足的自信。
但是,她们是如何办到的——
悲鸣屿一时有些失语,少女们倒是满意地微笑起来。
然后,忍忽然握住了悲鸣屿的手,引着他的手覆盖在了从岩石下伸出来的某样坚硬的棒状物上。
悲鸣屿这才明白过来她们的方法。
“是杠杆啊……”
“没错哦!”
在岩石下挖出很深的空隙,将棍棒斜插进去形成作用点,再用附近的圆木抵在棍子下面,形成支点。使用杠杆原理的话,力气小的姐妹俩也能撬动巨大的岩石了。
“这是……自己思考出来的方法吗。”
“不是早给大叔说了吗?不管我还是姐姐,头脑都灵光着呢。”
忍得意洋洋地回答道。
“但是,呃……也失败了好几次就是啦。”
叠在悲鸣屿的手之上的忍的小手,上面满是污泥。手掌上的水泡溃烂了,生了厚厚、硬硬的茧。不用想也知道,香奈惠的手也是同样的状态吧。
悲鸣屿陷入了沉默。
“哼,什么呀……”忍不满地嘀咕着。
“……怎么了,你难道有抱怨的话吗?”
言不由衷却有些怯懦的说话方式。
“不能使用杠杆什么的,悲鸣屿先生,你自己可一次都没说过这样的话嘛。”
大概,面对狡猾又冥顽不化的长辈,他想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反问两句对方也就没辙了嘛。
“约定好了就是约定好了……”
“……啊,那就对啦,可别想变卦。”
挑衅一般的忍把手捧着脑袋,终于看到悲鸣屿的表情缓和下来。
“我,认可你们了。”
此话一出,忍小小的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真的吗!”
“嗯。”
“那……介绍育手的事也要全权负责啦?”
“是的,我会给你们介绍有责任心、剑技拔群的人的。”
一经保证,忍高兴地大叫着“太好啦!”,香奈乎在一旁安心地平复着呼吸。
悲鸣屿的胸口,久违地满溢着温情。
“香奈惠,忍——做得很好,你们做到了。”
他第一次直呼了她们的名字。
忍得意地与悲鸣屿逗乐,香奈惠则稳重地微笑着。
次日清晨,姐妹们各自朝各自的育手府邸出发了。
*
尾声,柱合会议如期结束了。
最先退出的富冈除外,其他与会者们也先后离席。忍的身影却靠近了。
“悲鸣屿先生。”
“怎么了……”
“我没有资格成为柱之试炼的导师呢。”
她认为自己有参加的必要。所以这样急切。
“用毒吗?”
“嗯。”
忍稳重地应声道。“你还要再下点功夫。”“……是吗。”
还是不曾更改的音调。
没有紧张,亦没有气馁。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
她犹如春日和煦的阳光,所到之处都如此温柔到底。
简直像极了,她已亡故的姐姐一样。
香奈惠死后,忍变了。
对倒下的鬼也能施以慈悲、温柔过分的姐姐的举止、语气、一举一动、性格——她全部复刻了下来,在呕心沥血的修炼后,她甚至成为了柱的一员。
以前认识忍的所有人,见了她如今的模样,都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或许你,不这样做的话,没办法再活下去了吧。悲鸣屿想。
以至于这样辛苦的伪装,也心甘情愿吗。
这个程度,也甘之如饴吗。
悲鸣屿至今也没办法了解。
那一天自己的决定,究竟是正确的吗。
在悲鸣屿的介绍下,两个少女在育手的指导下积累着修炼,最终平安度过“最终选拔”,幸存,而后挥泪重逢。
但是,几年后,香奈惠的离世,使忍失去了至爱与至亲。
悲鸣屿又何尝不是痛失了香奈惠,甚至连忍也一同失去了。
那一天,悲鸣屿失去了那个在燃烧的怒意里、要把鬼生吞活剥以泄愤的少女。她已经不在了。忍已经不在了。
但是,唯有后悔这件事是永远不会的。
不,是早已没法回头了。
如果后悔,那就是否定了最后的最后仍贯彻自己的道义、以剑士之躯英勇就义的香奈惠的灵魂。
那么,后悔也是在否定一心继承亡姐的遗愿的忍的一切了……
“那么,我就先失礼了。”
忍轻轻低头,转身背对了悲鸣屿。
那个瞬间,突然,不可言说的不安袭上心头。
好像经此一别,再也没有机会见这孩子了。
她这样小小的脊背与肩膀,悲鸣屿情不自禁——
“——忍。”
“……”
那是孩提时代叫她的方式。忍的气息,稍稍被打乱了。
仅仅一瞬而已。
那一瞬间,仿佛那个毫不掩饰地痛哭或欢笑的小女孩就在跟前。
但是,她轻易地找回了气息,如今的忍又回来了。
“您有什么事吗?”
不要总是汲汲——本想这么说,却硬生生地全咽了回去。
你们真的是一对再好不过的姐妹啊。
互相打心底的思念、体贴、信任,互相把对方看得比自身还重啊。
把为姐姐复仇作为人生的唯一信念坚持活下去的忍,世上谁也没有阻止她的权利。
“——没什么……只是随口叫了叫。”
最后只得这样说道。
“真是奇怪的悲鸣屿先生呢。”
忍做出了困扰的样子,笑了笑。
是和姐姐如出一辙的微笑。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悲鸣屿心中的涟漪却久久无法平息。
第一话 单翼之蝶【完】